2012年9月25日 星期二

致老師的一封信(好文轉貼)

  我不明白,您為什麼那麼喜歡臨摹而不喜歡創造,愛「範性」而不愛「彈性」,愉心溫柔的燈光而討厭野性的爝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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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師:
  您好!
  
  自六歲起我就從家裏走近您的身邊,離開您的時候我已是青年,其間總有幾十位老師為我「傳道、授業、解惑」。現在,我是寫了幾百萬字的「作家」了,你們那一雙雙焦灼、期待、喜悅,有時有點憎惡的目光,還總在我的腦海裏閃過。
  
  但我這封信不想說一些你們已經聽膩了的恭維話。相反的,我是想……怎麼說呢?嚴酷一點,是要刺一下您。您的血和我的血都是一樣的顏色,我想證明這一點。假若因為我駕馭語言的能力而使您覺得我對您的感情有所傷害,那絕非我的本意,「國有諍臣不亡其國,家有諍子不敗其家」,我相信有「諍生」然後才能師道昌明。
  
  您總是蹙額沉思,總是執鞭躊躇。黑板前的他或她,都是那樣的文質彬彬,或瀟灑步於課堂,或頻頻垂教於課桌,時而傲然掃視著教室裏的一切。是的,您是這裏的皇帝,其實在學生心目中,您的話比詔書還要具有權威性。我知道,您的清苦使您覺得自己是世上最乾淨的人。您的知識又常使您覺得您是富有的,而您在點燃自己時是否有恩賜別人光明的驕傲,我就不知道了。但我自入學到離校,始終都覺得是在仰視您。在小學,如同僧侶注目佛院;在中學,又似基督面對上帝。但在寫這封信時,暫時平視一下,像正常朋友那樣,可否?
  
  「作家」這個詞兒聽來蠻氣派。也許正為此,我的許多同窗現在見面,都說我「當年」怎麼刻苦、怎麼肯讀書。您為什麼不言語?因為您知道,我曾是您心中的廢物,您用盡了文明人的刻薄話來傷害我,那時您總是諄諄復懇懇地教誨,讀書上學即是最幸福的事,但是,我卻認為上學乃人生一大難受。誠實地說,在以後的歲月裏,我挖過煤,蓋過房,修過河堤,打過坑道,從軍十年,「夏練三伏,冬練三九」……也算嘗過人世艱辛的。但「上學苦」這點想頭卻從未動搖過。過去人們說「十年寒窗」,既然「寒」,大約就是不暖和的意思吧!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偏要把虛假的「快樂」感硬塞給學生?
  
  逃學才快樂。
  
  逃學真妙不可言,算是人生一大幸福!我居然想,一個人要乖乖地從小學升到大學,直至畢業,居然不曾有過翹課史,那簡直可以說是無可挽回的遺憾與悲哀──早晨吃飽了飯,背起書包堂而皇之地去「上學」。行至中途,你像兔子一樣隱到一個旮旯裏,待同學們都不見了,走出來,到賣花生的老頭兒那兒花一百元(舊幣,相當於現在一分錢),買一把炒得發黑的花生;你站在溢著香氣的肉鋪門口發一會兒呆,和「逃友」打雪仗,到土坡上摘酸棗,進廟裏偷老和尚的梨……痛痛快快地吃,鑽天入地地玩。待到那傳得很遠、悠揚而又沉重的放學鐘響,悵悵地背起書包,隨眾入俗放學「還家」了──想想吧,一個混沌未鑿的頑童,天不拘兮地不束,獨往而獨來,想吃桑葚便爬樹,去溪邊摘野草莓,到塘裏摸螃蟹,捉金牛兒一一用線縛起,讓它們嗡嗡叫著繞著腦袋飛,或者撒尿澆出屎殼螂用火燒了吃……那緊張、興奮、快樂的忘乎所以和懼怕暴露的愚蠢的天真、率性的淋漓酣暢都交織在一顆並不邪惡的童心裏,僅此足夠已過中年的人回味無窮了。
  
  但您壓迫這快樂。唉……您不喜歡的就是壞的!
  
  您喜歡聰明的神童,恭順而溫良,好學且「懂事」,即使是天真,也有您的規範與雷池,必須是「文明」的天真。老師,我真難討您的歡心。現在我們文明富有,連兒童的遊戲都毫無陽剛之氣,充滿了女人味。丟手帕、跳皮筋、擊鼓傳花、詩朗誦、彈琴、跳集體舞……一、二、三、四,啊──唱!於是一幫蝴蝶樣的小天使,在伊甸園般的校園,在鮮花叢中唱出了極為合乎語法、卻永遠無法讓人記住的那些作家創作出來的「兒歌」。而您,站在一邊便欣慰了。但那種孩子王一聲令下,野馬一樣追逐、翻滾著、打鬥著「消滅白匪」、「捉特務」的場面您見過嗎?這種培育陽剛之氣的文明,能有幾個老師垂青賜愛地給予過孩子呢?
  
  還有,您喜歡打小報告的學生麼?我的老師裏很有幾個愛來這一手,用一批學生監督另一批,用「聽話的」好學生壓制「調皮的」。從小就讓他們灌注了高人一等的心思,「明白」依附於威權的人,可以擺弄和欺負另一些人的意識。我始終弄不明白,這些連天真兒童都覺得厭惡的行為,您怎麼就樂此不疲地經營?
  
  老師,我半點也不懷疑您的用心,知道您耗盡心血地想教好學生。但我不明白,您為什麼那麼喜歡臨摹而不喜歡創造,愛「範性」而不愛「彈性」,愉心溫柔的燈光而討厭野性的爝火。您對好壞的標準就是聽話與否和分數的高低,不太枯燥了點?您能不能更豁達、清新、寬容一點呢?
   敬頌
教祺
        永遠是您忠實的學生 二月河
           《明報月刊》二〇〇一年九月號

      ---摘自二月河作《鑑古知今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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